哲学如何“介入现实”与“隐性批判”
2017-04-16
本雅明在“经验与贫乏”中描述了一个“经验与贫乏”的时代,事实上,我们似乎正面临着这样一个“本雅明时代”:丰富的经验世界与相对贫乏的哲学想像同时呈现,现实经验的复杂多样不断超越主体思想的边界,而哲学在其中似乎逐渐失去了”介入现实”的冲动和力量。面对时代转型与变迁,面对日益参差多态的社会图景,面对当下多种多样的现代性问题,哲学如何直面并以何种方式介入和反思现实?如何摆脱哲学在回应现实中的失语,从而走出两难的研究怪圈?哲学与现实之间的反思关系何以成为一种“隐性批判”关系?这些问题一方面拷问当代哲学家的研究能力;另一方面,哲学与现实之间的紧张成为缠绕在哲学家心头的无法逃脱的情结,同时也反映了哲学家面对现实时“研究什么”与“怎么研究”的彷徨和焦虑。
一、“介入现实”:视域与叙事的创造性转换
哲学家的创造力一定程度上是在哲学与现实之间的张力及其挑战下激发出来的。在哲学研究与现实经验之间,存在着一种显见的关系:现实世界本身的“客观真实”与以思想观念为特征描述和反映现实的“主观真实”。也就是说,哲学家在对现实进行哲学研究中,从现实的客观真实到主观所显见的真实之间,暗含一种隐性的变化为哲学家寻求理论突破提供了条件:一方面,现实的真实存在使哲学家不可能完全凭借个体先验理念反映纷繁复杂的现实变换,另一方面,作为叙事者的哲学家基于超越和高于现实的、融入个人思想观念的特有视域对现实进行哲学分析,从而取代了对现实毫无作为的消极顺应的观念。在近30年来的哲学发展中,现实世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革与哲学家视野的开阔、思想的开放似乎面临一个蓄势待发的临界点:如何挣脱”客观真实”和”主观真实”的纽结和羁绊,在哲学家视域和叙事的创造性转换中“介入现实”?
在一定程度上,个体的主观经验如何决定着哲学家关注、体察现实的视域的广度和深度。哲学家的“阅历”作为个体日常经验积累,一旦提升为哲学思想,将会无意识地构建并影响社会群体观察现实的视域范围。看到什么样的现实,对其做何种评价,与其说是个体思维方式和哲学理念的差异,毋宁说是其观察现实的视域的差别。视域的变化不仅关系问题意识的选择,而且关系到观照现实的方式。在哲学研究中,开启一种新视域,就有可能揭示一个被遮蔽的现实因素。因此,如果说思想是智慧的延伸,那么视域则是现实的拓展。
作为哲学家,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个体所固有的视域需具有一种超越现实表象的能力,并以哲学的视域重新打量我们所身处的现实。长期悬于抽象性与形而上性的思维体验,其另一个后果就是容易使我们忽视深厚的日常生活体验,并使我们观照现实的视域变得越来越狭窄。因此,直面现实本身,尤其是正视当前转型时代所呈现的社会现实,以深切的”现实感”拓展哲学研究视域,进行哲学研究,无疑是当前哲学“介入现实”的根本任务。就目前而言,现代性问题无疑是当今最大的现实,其中权力(包括资本权力、政治权力、技术权力等)则是以往被哲学家忽视且应当介入的中心场域。
然而,哲学的“介入现实”,并不仅仅是单纯的现代性浮世绘的描绘,而是寻求以福柯式的“权力之眼”观照现实境遇里被遮蔽的方面。那么哲学家的“权力之眼”又如何在转型时代“介入现实”的深层脉络呢?应当指出的是,仅有视域和视角是不够的,对现实的哲学研究往往还取决于哲学家以何种哲学观构建自己的概念和观念系统,由此各个哲学家所具备的”现实感”就有差别,从而创造出“介入现实”的效果就有差异。因为,哲学家“介入现实”首先应是一个叙事者,他应努力避免追求那种全方位的、无所不包的叙事,而要从融入叙事者哲学观和生存体验的视域来探询和“介入现实”,这种叙事视角更能触及现实世界的真实并能使其研究愈加深入。与此同时,还要与政治式话语和大众化表达的叙事迥然有别,充分展示哲学的特有思维取向,从而使哲学的“介入现实”不仅避免对现实描述的感性化和表面化,而且更具现实穿透力的价值与效果。
还应注意的是,对于以现实观照为己任的哲学家来说,还要突破当前哲学书写现实的瓶颈。哲学家所需要的不仅是观照现实的视域和感受现实的经验,更重要的还是哲学的反思意识觉醒后获得的叙事能力。也就是说,在“介入现实”的过程中,与其说哲学是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毋宁说是以哲学话语叙述出一个充满”现实感”的现实世界。哲学的客观反映论的本质主义传统在当今逐渐被哲学的创造性建构所取代。如果我们还固守以往的哲学话语方式和书写方式,无疑会阻碍哲学在现实世界的发展。因此,哲学“介入现实”不妨从视域的拓展和叙事方式的转换开始。当哲学家具备了探求现实深层肌理的视域,当哲学叙事摆脱了以概念建构观念并做为描述现实感的话语实践时,哲学本身就在介入并成为现实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摆脱日益被边缘化的境遇。
哲学“介入现实”成为可能后,紧随其后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介入的效果如何?当哲学以自己的方式与社会现实进行互动时,它能否发出自己批判性的声音呢?
二、“隐性批判”:边缘正义的守望情结
哲学研究的批判意识和批判精神在当前与其说是不断被强化,莫如说一直仅作为一种“说法”游离于哲学家的研究之外。20世纪以来,哲学在参与社会转型中也试图在捕捉新问题、探索新范式中寻求“介入现实”的批判向度,但这一时期的哲学批判或以信仰式的布道姿态、或以学究式的逃避方式参与和进行,缺少直面“问题”、坦言“问题”、对现实进行批判的理论自觉,致使对于由社会转型所引发的时代性问题与中国发展问题的应对和讨论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哲学思想资源”的层面上,并未进入哲学批判进而为建设新的现实世界提供思想支持的层次。“哲学思想资源”的历史研究与讨论固然很有意义,但如果脱离了现实的“问题意识”和对历史的“批判意识”,“资源”反而有可能遮蔽“思想”。因为任何深刻的“哲学思想”都不可能脱离现实的“问题意识”和对现实的”批判意识”而仅从学术传承的脉络中产生。因此,从中国现实的“问题”情境出发,唤醒哲学家的问题意识、批判意识和理论使命感,是寻求哲学理论突破和哲学创新的根本路径。
在此意义上,对现实进行批判性的哲学研究已成为建构现实的重要手段,也是哲学自我批判并寻求理论发展的实现途径。如上所述,研究视域的拓展和叙事话语系统的创造性转换一经完成,一个由哲学观念和话语系统建构起来的关于现实的研究就呈现于某一哲学文本之上。它将会带我们徘徊于叙事介入与批判缺失的两难判断之中:一方面哲学关注现实就是要使哲学叙事话语充满现实感,并与现实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适时地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如果哲学“介入现实”只是以认同现实的生存法则或一味维护其存在的合法性来彰显其深刻,那么,它无疑又收敛起自己的批判锋芒,同时弱化了“介入”的意义和效果。这种困惑在具体的哲学研究中始终萦绕不散。事实上,即使哲学家在视域和叙事方式上都有突破创新之处,但倘若缺乏对现代性发展中存在的问题的深刻揭示,倘若缺乏理性批判精神,也会使人对其“介入现实”的效果产生怀疑:第一,就哲学研究的功能而言,哲学“介入现实”甚至干预社会变迁的可能性将被消解为双重视域(即对一个事物或现象的两面性的同时认可,如批判的建构和解构、积极和消极等双重性)的妥协性聚合,哲学在反思这一转型时代的社会现实中本应所具有的多重批判意涵也被抽空,成为现实生存法则的通俗注脚。第二,就哲学家的境遇而言,在双重视域以妥协为方式进行的所谓调和稀释下,原先蕴含丰富批判能量的主题意涵被化约为互惠互利式的双赢。从针锋相对到两情相悦的视域融合过程中,某一哲学理论或哲学研究群体所取得的合法性地位是以弱化本具批判性的现实介入效果为代价的,由此昭示哲学乃至哲学家的被边缘化地位的形成。第三,就哲学话语方式而言,那种缺乏批判、向现实”鞠躬示好”的哲学叙事方式,对哲学本身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使现实不断地以原有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表象,表现为一种现实的“自足”与“和谐”;另一方面,哲学因现实的“自足”而产生一种“哲学上的自足”,并因对现存的维护这个自我欣赏的动机预设而削弱批判的锋芒。事实上,哲学与现实之间应形成足够的张力,将哲学意识的主体性充分展示出来,从哲学反思中求索出现实或时代症候所隐喻的丰富意涵,从而释放出其内部蕴含的强有力的批判能量。否则将抑制了哲学批判之维的介入效果。当今的哲学研究和哲学家的探索虽仍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提出了一个极有价值的问题:哲学家可采取何种方式发挥出”介入现实”的批判性能量?
不同于对现实世界颠覆式的、革命式的社会批判,在马克思所探讨过的哲学批判形式之外,哲学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中“介入现实”的批判性效果有时是以一种侧面迂回的隐性或隐喻方式进行的,它更多的是以边缘正义的立场对转型时代的权力镜像进行不动声色的批判。在此,叙事的迂回和批判的介入形成哲学研究内在饱满的张力。哲学研究不仅是叙述现实的功能性配置,而且也是批判性的主题整合。哲学批判意涵在叙事迂回中不断释放出来,批判性的介入效果也得到强化。同时,哲学家在所谓辩证的心态下,对现实的描述会采用复调叙事的双重视域,却在哲学叙事话语的推进中展示其暗藏的批判意旨,在错综复杂的现代性权力谱系中成为一位守望边缘正义的良知者。可以确信,在当前的社会现实中,哲学所持的边缘正义立场虽能抵抗权力的资本化,却无力扭转转型时代资本权力化的趋势。在权力、资本、正义的现代性角逐中,正义被逐渐边缘化,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已成为这个时代的权力镜像。哲学家正被挤压蜕变为边缘正义的最后守望者,或许这便是哲学和哲学家的宿命。
对哲学家“隐性批判”立场的重新发现,使我们有了对哲学叙事方式转型以来(如从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到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新形态的建构)的哲学界进行价值重估的契机。当我们将哲学文本发掘的”隐性批判”置于其所反映的现实权力镜像中,就会发现:边缘正义不仅仅是一种批判立场,它还与哲学家的哲学叙事结构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哲学家的研究似乎一直在演绎着这样的叙事模式:边缘正义的守望者作为他者,通过特有的哲学叙事话语方式,从一定的观念系统出发对现实尤其是权力中心进行探寻与批判。尽管叙事者的身份不断更替,但视域和叙事的结构形式没有改变。哲学叙事者提供“介入现实”的视域,以一种他者的眼光对权力进行质询,而叙事方式语调则有时尽量贴近叙事者的身份意识,有时又有意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叙事间距。前一类叙事者一般是恪守置身权力之外的哲学家,叙事方式与其身份完全契合,从而表现为一种作为权力的他者的冷静“客”观;后一类叙事者则是试图置身权力场域之内,但经常又刻意预设一种旁观者”清”的叙事间距将自己边缘化,然后以边缘正义的立场描绘和批判权力镜像。而采用叙事双重视域的模式,此种叙事结构和方式转型,事实上是与批判性介入同步双向进行的,它的边缘正义的隐形批判内蕴于叙事结构和方式之中,当哲学叙事话语介入社会现实时,对转型时代的权力镜像的批判也同时展开。
哲学如何介入现实已成为一个愈益凸显的时代命题,作为一种未竟的哲学探索,它还存有广阔的研究空间。因为,边缘正义是哲学以自己的方式介入转型时代时值得守望并坚持的批判性立场。当权力法则和资本逻辑已成为现代性转型时代的最大的现实,它们的强势结合趋势正催生出新的现代性话语霸权和价值观体系。如果哲学介入现实要在新的价值体系构建中发挥作用,那么,守望边缘正义的批判性立场必将成为哲学直面当下的历史抉择,即使这一守望变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有批判的哲学才有力量,有力量的哲学才有希望。
作者:贾红莲 (来源:《社会科学辑刊》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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