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侍弄文竹，一晃已有二十余年光景。刚上班时，一同事在办公室侍养一盆文竹，置于窗台，而外面是玉米、大豆的绿色旷野，澄明的阳光。文竹柔枝伞盖，疏淡有致，颜色浓绿鹅黄相间，观之静美异常，灵秀之气不觉溢满心扉。问同事，才知道叫文竹。顾名思义，文竹类似于竹，其柔弱、沉静又甚于竹。现在想来，我至于文竹，以一见钟情喻之，并不为过。
同事善解人意，见我喜欢，说来日为我压上一枝。我并未听懂她话语的意思，只是点头称谢，恋恋不舍地告辞。不曾料到，大概是三、五个月后，那位同事竟然捧着花盆来到我办公室。红陶的盆，两个拳头般大小，没有任何的装饰图案，自然朴实。沙土之中，正是一株文竹，娇小文弱，孤零零的，观之令人生怜。她说，是把文竹的一枝弯倒，压在盆中的泥土里，生根后从原根上裁下来，连带原土移进新置的盆中，成就了一个新的景致。至此之后，我便有了属于自己的花草。
从工作了十八年的黑龙江一家电厂到红山文化的中心赤峰，再到青城呼和浩特，辗转多处谋生，每到一地，总忘不了在居所置放一盆文竹，相关相怜，岁月久远而馨香依旧，相濡以沫而无所弃。
花有牡丹杜鹃，草有龙须玉带，这个世界的花花草草种类繁多何止亿计，我却对文竹情有独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侍弄文竹二十余载而无所怨烦，究其缘由无非是爱其态而通其性。
文竹是那种楚楚生怜的花草。把它摆在卧室的窗台，映衬着外面的天空卓然一景自不必说。间或二八之月，窗户洞开，微风徐来，并不见文竹茎枝晃动，而翠生生的叶却瑟瑟颤栗，仿佛平静的湖面荡起的细微如发的涟漪。那一刻，羡美之人谁不心动！与其说这是风与文竹的呢喃细语，不如说是文竹与主人心灵的感应。侍弄文竹，最受不得的是它无端的枯黄。开始每每遇此，总以为是自己调不得法，水分、温度、阳光，后来才懂得文竹也有生老病死，一般的存活周期不过三年。当娇翠欲滴的文竹一天天发蔫、枯萎，以手触之，针尖似的叶便倏然而下，心里就像断了一段情愫，眼圈禁不住潮湿起来。
竹子是我最喜欢的植物之一，岁寒三友，竹瘦有节，茂林修竹，自古以来，竹子的君子之风流淌在华夏文人大夫的血液之中。长沙读书四年，听惯了湘妃竹的幽幽怨怨；宜兴竹海，感知过雨中竹子的苍茫韵味；北京大观园，领略了竹子在秋风中的萧萧瑟瑟，唏嘘的是金陵十二钗的“江水流春去欲尽”。何况清代还有一个以画竹让人敬仰的郑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为民请命的士大夫情怀和文人墨客放荡不羁的独立个性，在郑板桥这里浑然一体。
当初以为文竹也是竹，就像栽在盆中的冬青也是冬青树一样。大学长沙金盆岭读书，最难以读懂的该当是南郊公园的竹子。竹林高低错落，竹叶四季常青，携友徜徉其间，冬日寂静无声，夏日沁凉舒婉。间或可见一丛两丛的湘妃竹，斑斑泪痕，殷殷指纹，这世间可真有娥皇、女英如此用情忠贞不渝的女子？楚天湘水的竹林掩藏着华夏古老伟大的爱情故事，也是我这个纯粹的北方人常常期冀与竹子亲密接触的缘由之一。后来知道，文竹是百合科，竹子是禾本科。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在我心中，文竹依然像竹子一样高洁，其静、动之美甚于竹子。况且，常居黄河以北，竹子是稀罕之物，而文竹的娇小使其更适合藏于斗室之间。因竹而文竹，但文竹俱朝夕相处之宜，在我心中的地位，竹子退而次之，也属常情。
躬身于案头，浸淫于墨海，二十几年来一直是我要做的事情。俯首贴耳，几乎与世无争，恍然间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回首来路，尽管多有曲折，但也不负懵懂少年的燕雀之志。默默无闻、孜孜以求，到头来依然是讷言慎行、书生情态，这些与文竹的特性何其相似？始终如此喜欢文竹，惺惺相惜，气质上的契合也许是根本所在。“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像文竹一样立于一隅，静默无声，目光平静，眼角一层层的皱纹刻着连绵心事，大概这就是本人今天的画像。
古代仁人君子中，我最佩服的莫过于曾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坚定地践行老师孔子的“君子不器”，散淡于山野之间，追求与自然的和谐以及心灵的高洁，何其像陋室里的一丛文竹。与世人的追名逐利相比，其内心的强大与淡定可见一斑。
其实，像一般的男人一样，我也想过做一回高大葱郁的竹子，光宗耀祖、平治天下，怎奈潜质心性如此不济，又何必去强求自己。听命于心灵的召唤，涵养着高洁与宁静，自然的劳作生活，于当今之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居庙堂之高，或有轰然倾覆之虞；处江湖之远，亦可风声雨声。
明朝的杨慎为宰相之子，殿试状元，凌云之志，长虹豪气，挫于政治纷争，少壮之年被贬南疆蛮荒之野，一生困顿，著书立说，真正得见于后世的却是一阕短歌，人生况味，今天读来，徒增慨叹，抑或泪沾衿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师生学友，倘或一聚，置身南郊竹林，一壶浊酒，几块臭豆腐，觥斛交错，论古说今，不醉不归，当是何等的惬意潇洒。
毛付才，长沙水利电力示范学院中文系85级，现居青城呼和浩特市，就职于国电蒙电新能源投资公司，任党委书记。2000年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与风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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